（磁石）狮子心 - IV

“哈哈，没找到我吧？”

熟悉的声色以欢快的节奏传入小狮子耳中，驱赶着小憩的倦意。

一对小巧的前爪扶着大树树根，树后探出一只柔软的尖尖耳朵，紧接着是向前撅起的小巧嘴巴和琥珀色的双眼。

“看到你了！别跑！别跑！”两只年幼的狮子一边叫着一边跑向大树。

夏日午后的热浪阵阵袭来，吹得头脑发昏。小狮子睁开眼睛，看到小狐狸利落地转身朝自己跑来。随着时光流转而从银灰变为淡红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中仿佛散发着令人昏眩的光芒。红色身影飞快跃动，紧接着，小小的重量扑到背上，嘴里一个劲儿地叫着“Sho桑Sho桑Sho桑”。

“找到你啦！”两只小狮子很快追来。

“没有！不是你们找到，而是我自己出来的。”小狐狸干脆地否定道。“所以，你们两个不要忘记噢？那个，刚才打赌，如果他们找不到我，明天就要在头上戴小花。”小狐狸回头眨眨眼，对小狮子解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躺在草地上的小狮子笑着，不忘为得意的小狐狸摇旗助威。果然，小家伙看着面面相觑的两只幼年雄狮，长尾巴左右晃动得更快了。

“……哦。”

“那去玩吧。”小狮子示意同伴，然后对正要和他们一起离开的小狐狸说，“留下陪陪我。”

等两只小雄狮走远，小狮子将视线拉近。

“还真是コンちゃん的风格。玩得开心吗？”

“嗯。很可爱呢。”小狐狸说着，在小狮子身旁坐下。

小狮子看着两人之间间隔的距离，陷入沉默。不禁回想起刚开始在狮群中生活时发生的事情。

在小狐狸跟着自己加入狮群的第五天，一只雌性狮子误以为和幼崽玩耍的小狐狸要攻击自己孩子，因此爆发了直接冲突。所幸小狐狸反应快才避免受伤。然而，当自己去找母亲寻求帮助，希望她愿意为小狐狸公开辩解时，母亲却提示他转告小狐狸最好远离幼小的狮子。

小狮子明白，虽然母亲同意小狐狸在狮群中生活，平时也颇为关照，但是对于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其他同伴而言，信任不会凭空出现。他们遵照自然界食物链的规则，不会同意同为食肉动物的小狐狸接近自己毫无防范意识和攻击能力的幼崽。

越是明白这样的立场在道理上无可反驳，越是懊恼和不平。但在那时，若想学习更多的生存技能，对于尚不成熟的小狐狸和自己而言，借助群体的保护和经验是最佳途径。于是只好硬着心肠去安抚小家伙。

当晚，小狐狸听过自己一番话，轻轻地应了一句“以后会注意的”。

后来，小狮子外出巡视狮群领地或猎食时，小狐狸还是陪伴身旁，两人在围捕猎物的过程中愈发配合无间。心情低落时，小家伙会调皮地将自己逗笑，将自己的注意力从烦恼的情绪中转移出来，一次次振作起来。小狐狸也学会了如何挑选合适的玩伴和在狮群中恰当地交往。

只是小狮子清楚，那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同了。大多数时间里，小家伙很安静。一起玩耍的愿望通常得不到回应，亲密的行为也多是被巧妙地躲开。休息时，一段小小的距离总会出现在两人之间。小狮子对悄然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有时内心憋得慌，忍不住略带强硬地让小狐狸陪自己玩闹，而小家伙总是表现得十分自制。因此，玩闹常常演变成自己蓄意激怒甚至威胁对方，并以小狐狸咬疼或抓伤自己而收场。当然，就连这些伤都只是带来不会流血的轻微疼痛。

恰如其分，进退自如。明明年龄还那么小，却不再有孩子的天真放肆。不够，还要更多，一时的任性也好，带着小小恶意的捉弄也罢。可不可以不要心存顾忌？我们之间难道也要用适度和得体来代替信任吗？难道不是无论强弱都不会成为敌人吗？难道不是彼此无法取代的依靠吗？ 

身体就像贪婪的海绵，不断吸收着饱含焦躁与不安因子的水分，任其无时无刻不在从外至内地慢慢充盈每一处空隙。而自己，即使用尽全力，也不能完全将其从体内挤出。每每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包围，心就隐隐作痛，甚至怀疑起那时擅自作出的决定。

每次不愉快的嬉戏之后，小狮子都紧闭着眼躺在地上，心里委屈极了。这时，小家伙会暂时跨过那段距离，凑近过来，紧贴在身侧，耐心地舔舐伤痛——那些浮现在皮肤表层的红肿，以及更深处的苦楚。苦闷随着轻柔的动作化作轻盈的水蒸气，悬浮至空气中，不知所踪。平静的温柔取而代之，湿润了干涩的眼角，漫过了颤动的胸口。

于是，这个基于彼此默契的游戏循环往复，在共同成长的岁月里，抚平着各种难以倾诉的莫名情绪。

时光荏苒，小狮子和小狐狸进入了群体生活的第二年。

一天，小狮子和小狐狸外出猎食时，帮助守护狮群地盘的一只年迈雄狮成功击退了入侵者，但是雄狮在激烈搏斗中身负重伤，丧失了回到狮群驻扎地点的能力，最终在为之战斗的土地上结束了生命。年长狮子过世之后数日，小狮子和小狐狸偶然再次路过那里，只见到一副白骨。

入夜之后，白昼的场景始终滞留在小狮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小狮子睡不安稳，不时听见身旁传来细小的闷哼。起身看看，发现小狐狸正缩成一团，乖巧的脸庞埋在腹部柔软的短毛里，四肢不时抽搐几下，怕是在做噩梦。

原本只是打算叫醒小狐狸，真的来到他身边时，却变得更加贪心。如果睡着了，大概就不知道如何拒绝了吧？于是小心翼翼地在小家伙身边躺下，感觉对方好像已经醒来却没有反对，又稍微将身体挪近。

把小狐狸圈进怀里的瞬间，所有飘忽不定的思绪仿佛终于寻觅到一处依托。曾经不知从何而来、不可抑制却又无处排解的一切，在体内汇聚成一股洪流，顷刻间冲毁在岁月中构筑起的自控与理性，来到模糊地映照着小狐狸身影的双眼，再顺着眼角不断滴落。

一直认为，在所有需要作出选择的时刻，生存应是最先考虑的要点。学习、捕食、争斗和群居，拥有这些就可以增加存活的几率。

然而，年迈狮子的死亡提醒了自己，在自然界的竞争之中，对手不仅仅是猎物和天敌，还有随着无法停止的时间而终将出现的衰老与伤病。生命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程。在无法预知的时刻，力量和意识将不复存在，身体也化为腐食动物的美餐。苍白空洞的骨架能暂时证明那里曾经存在一个鲜活的生命，但不久就会消失，归于尘土。

唯有此刻怀抱中的温暖不曾输给时间。

初遇时不停颤抖的一团柔软，琥珀色的双眼的弯弯弧度，仰躺在草地上扭动的样子，呼唤着“Sho”时那略高的音色，小舌头抚过时给伤口带去的温暖。原来，一直在接受最珍贵的陪伴，不知不觉间已经拥有了他好久、好久。

闭上眼睛，再次迎来无尽的黑暗之前，小狮子欣慰地想。

隔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小狐狸往怀里钻了钻。

“不用害怕，コンちゃん。”一只前爪在小狐狸弓起的后背上来回抚摸，直到对方放松了身体。

“Sho？”清亮的声音没有一丝睡意。

“嗯。”

“去年，在金合欢树下说的那些话，我……”小狐狸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那时，说了什么呢？猛然提起，也只是记得小狐狸在大树下的草地上四处搜集金黄色小花球的专注样子。啊，想起来了。这样的景色，不知还能和你一起再看几次——当时小家伙说了这样的话吧。

“对不起，”让你感到不安和迷茫，“还有，没有关系，”因为我和你一样，都会在未来的面前感到怯缩和犹豫。

怀里的小家伙努力扬起下巴，露出细瘦的脖颈，让脑袋贴在小狮子胸前，闭着眼睛来回蹭蹭，身体的重量也跟着依偎过来。

“……我和你……我们，真的往后也会在一起吗？”

不再稚嫩的声音也道出了自己的疑问。不禁想要感谢小家伙，他拥有自己所不具备的勇气——尽管没有把握，却至少想要去确认的勇气。

“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因为谁都不曾想要离开。

“コンちゃん，如果离开这里开始独立生活怎么样？”

现在开始，想和小家伙度过共同选择的未来。

“Sho，我们可以的。”

一定可以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而不再是站在别人的天空之下。

君を守るため　そのために生まれてきたんだ

我为保护你而降生。

あきれるほどに　そうさ　そばにいてあげる

我会待在你的身旁，直至令你无法相信的程度。

眠った横颜　震えるこの胸　Lion Heart

望着你熟睡的侧脸，我胸腔内的狮子心都在颤动。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