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石）回响 - V

七、

“少爷，您的晚餐。”

“端过来吧。”

颗粒饱满均匀的米饭，鲜嫩多汁的碳烤鸡胸肉，翠绿的卷心菜，艳红的番茄，清新的柠檬香茅水。当然一一取样做过食品安全检查。樱井忽然丧失了食欲。

突袭事件之后，国防部提高了下属部门的安全警戒级别，并为高官的直系子弟指派了贴身保镖。樱井自然在名单首页。自从住进位于国防部医院倒数第二层的这间VIP病房，两名保镖就在门口日夜把守。

明知以二宫的特殊身份，院方必然安排他住在同一层。也许就在走廊尽头、对面甚至近在隔壁的其中一间。但是由于完全没有机会独自行动，原本想要溜出去探望二宫的打算一次都未能实现。碍于彼此的立场，只能困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安全，却无从安心。

二宫情况不明，必须有人善后。于是樱井以协助调查为由，联系到事件特别调查小组，数次沟通和施压之后，终于背着父亲调来事发期间基地监控中心拍摄下的视频文件。

樱井移开餐盘，将电脑放在小餐桌上，继续处理发生在基地走廊上的枪战部分。添加嘈杂背景音以掩盖二宫和他的对话，再用雪花效果干扰图像清晰度，避免露出任何破绽。

樱井揉揉酸涩的太阳穴，再次按下播放键。只剩最后一部分了。

中央控制室内的远红外线摄像机在黑暗中勾勒出两个身影。隐约可闻的口角，突如其来的倒地，不易察觉的挪动，带着试探的拥抱。

拖动录像时间轴坐标后退，重新播放。从那个人突然铐住自己，一直到失去意识。可恨的玩笑、冷却的体温、轻柔的拍打以及反复的话语。还有在运输直升机垂下的绳索的固定之下，让救援人员抱着逐渐上升时无力下垂的四肢和脑袋。

那样的二宫和也，再看最后一眼。让屏幕上变化的那些图像以及更多只在脑海里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深刻进记忆之中。

指定段视频结束播放，弹出对话框。樱井屈起修长的双腿，下巴靠到膝盖上，探出左手选定确认。停顿几秒，双唇轻启。然后赶在视线模糊的瞬间到来之前，果断敲下键盘。

百分比数字开始闪动，进度格以不起眼的速度不断推进。一个小时之后，记录那场战事的数据将失去它应有的精准度。所有可能令人对二宫和樱井的关系生疑的证据都将难以辨认。

樱井枕上膝盖，侧头面朝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宽大的玻璃幕墙，洒落一地。收紧手指，掌间空无一物。而那句未经声带震动的言语，不知会否有谁留意到，还是就此隐入寂静，最终不复存在。



八、

咚咚。刚刚顺利送走调查小组派来回收资料的工作人员，就有人上门。樱井打起精神坐直。

“请进。”

“早上好。看起来感觉有点疲劳呢。”

“上野医生早。昨晚睡觉前多喝了两杯水。没什么。”

“检查结果出来了。您恢复得很快，已经没有大碍。中午之前我会联系令尊派人接您出院。”

“多亏您这两天关照。那就拜托了。”

“太客气了。”

“对了，其他人怎么样了？”

“昨天我们向学生会提供的名单想必您作为会长已经看过了。上面所有人都已脱离危险期。大部分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正在逐渐康复。话说回来，您刚恢复意识时也这样问过。真的很关心同伴呢。”

听见最后一句，樱井无声地笑笑，垂下漂亮的双眼皮，目光落在缠绕着绷带的右手手臂上，然后移向随意搭在腿上的白色毛毯。

听说樱井在这次意外中最先联系到国防部通报了紧急情况，对事件的及时处置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作为后备役军官，眼前这位透出几分欢喜和羞涩的年轻学生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他最突出的个人魅力在于军事行动中看似完全无用的同情心。那是一种产生于与他人相连、通过理解来支持他们度过苦难的凝聚力。想到这里，年近四十的上野医生久违地露出微笑。

“没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好好休息。”

“……请稍等。”

站在病床右侧的医生转身准备离开。点头致意时，余光无意间扫过电子病例簿的屏幕。一个名字恰巧在眼前瞬间晃过，于是不假思索地出声挽留。

“您知道二宫和也的情况吗？”

上野医生转回头，眼中浮出一丝惊讶，转瞬即逝。

“二宫中士和我搭乘同一架救援直升机回来，所以有点在意。”

樱井无奈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时无刻都必须特意寻找到一个恰当又巧妙的借口，才能表现出对那个人的些许关注，更别提连日以来不知该向谁求证的担心与焦虑了。

“嗯。二宫五天前接受了手术，现在各项指标已经稳定下来，他的家人计划让他今天下午转院。”

“这样啊……”

樱井回忆起父亲的暗示。难怪二宫家不愿让二宫在联邦国防部的下属医院接受后续治疗。

“放心，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可不比您逊色。相信经过一段时间，一定能恢复到常人的水平。”

“恢复到……常人水平，是什么意思？”

“二宫送来时大腿上有一处紧邻动脉的严重枪伤，伴有失血、脱水和短时间重度失温症状，手臂上还有一处子弹擦伤。我们全力救治，总算帮助他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对于未来也不能盲目乐观。”

“……二宫，二宫中士他，会怎样。”

“如果顺利康复，日常生活应该完全不受影响。”

“那作为军校学生……”

“您是四年级学生，最明白军事项目的训练强度。那样的体能要求，普通人尚且难以达到，更何况是受过重伤。”

“现在医学昌明，总会有补救方法吧。”

“我和二宫家请来的医生会诊过两次，很遗憾，没有找到足以改变目前判断的治疗方法。”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这么多年来，类似的问题不仅仅是二宫的家人或您，还有很多患者和家属都提出过。还能不能从事这个，可不可以做那个。年轻人，历经千万年进化而来的人体构造精妙复杂，一旦受到伤害，岂是你我凭借有限的知识和经验就修复到完好如初的呀。”

樱井不再吭声。他埋低脑袋，咬住不停哆嗦着的嘴唇，哪怕只有一瞬，任由清秀的五官皱成一团。等再次扬起脸庞时，眉峰已经舒展开来。樱井用力眨眨眼睛。

“……我明白了。医者父母心。您已经尽了人事。剩下的就交给二宫中士的努力与幸运女神的眷顾吧。”

虽然淡淡地微笑着，冷静地宽慰着自己，却让人觉得，那一刻最需要安慰的，反而恰恰是樱井。上野医生鞠过一躬，安静地离开。

上午暖洋洋的日光照射着洁白的病房。带给樱井的温暖，却不及那夜一个颤抖的拥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