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石）回响 - II

二、

冬日暖阳照耀着首都。若从高空俯视，联邦军校沉浸在宁静祥和之中。一间间隔音教室内，一至三年级学生在理论科目教授的引导下开展课堂讨论。

校园一角的室内体育场馆内，身着统一校服的四年级学生列队聚集，期待着来自国防部的上野中校。

“大家好。我是上野高志。正如各位所知，你们即将迎来军校最具挑战性的科目，实战演习。至于本年度的淘汰率，参考值为——”

中校停顿片刻。

“70%。”

同一时刻的吸气声汇聚起来，传递出无法忽视的骚动。队尾处不知是谁，竟发出小声的惊呼。

依照传统，各年级每学年排名位于最后20%的学生都会被淘汰。而对于能否毕业具有一票否决作用的四年级春季实战演习，则一贯以60%的高淘汰率，理所当然地成为竞争与合作并存的终极模拟战场。

四年级学生显然没料到今年的预估值竟会飙升至70%。自认早已习惯严苛标准的他们，此刻也忍不住用余光寻找起平日最要好的同伴。

中校扫视台下。方才一道道紧盯的视线不再。余光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采光通透的无色玻璃穹顶之下，右侧第一列首排的一名男学生，在骤然紧张的气氛中，依旧站姿挺拔。阳光洒落在他的脸庞上。仔细看来，一侧嘴角似乎略微上挑。

不愧是樱井部长的儿子。中校收回目光，轻咳一声。台下安静下来。

“那么，首先由我来简单说明。共计26名四年级在校生将平分为两个作战班。今年实战演习的类型是直接行动，作战目的是袭击隐藏在沙漠中的敌方目标。下面，请校长宣布分组名单。”

樱井分属第二作战班，并毫无意外地被推举为班长。

实战演习安排十分紧凑。正副班长需主持作战计划制订会议，于七天之内提交一份详细完整的方案。留给这些四年级学生的时间所剩无几，新团队必须迅速磨合。相互了解、分配任务、搜集信息、整理资料和讨论备选方案。成员之间难免因意见分歧而发生摩擦。所幸樱井处事公正，应对灵活，沟通能力强，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有序推进。

一周之后，两个作战班的方案都获得通过。实战演习定于一天之后进行。

出发前，樱井班上负责支援的小林不慎在练习中负伤，医生诊断为无法参加演习。而眼下再无可调配的四年级学生。中校、士官长和校长商讨过后，建议让三年级的二宫和也替代。樱井虽有不愿，但从技术角度考量的确是不二之选，也就没有多言。

联邦历法125年2月14日傍晚17点20分，在全校师生的瞩目之中，一架军用运输机从联邦军校主建筑天台的停机坪缓缓升空，承载着无与伦比的青春、勇气与骄傲，飞向谁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未来。



三、

樱井、原田和高桥手持配备夜视镜的M4突击镭射枪，在沙漠中小心翼翼地前行。

30分钟前，副班长带领的6人B火力小组突然失去了联络。5分钟前，樱井率领的第二作战班A火力小组的轻型沙漠巡逻车遭遇小型炮弹袭击。一名队员因跳车不及时而丧生，另一名受伤队员在燃料引发的二次爆炸中也失去了生命，只有四人幸存，其中一名伤者被就近安置休养。

突然，走在最后的高桥倒地。樱井回头。距离高桥最近的原田撤回两步蹲下查看，已无生命迹象。

狙击手就在附近，必须马上寻找掩护。樱井蹲下，指指前方20米处的沙漠荆棘丛，随后两人一前一后朝目的地进发。

刚走几步，后侧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闷叫。光线不足，无从判断。樱井看向原田，对方的身体似乎因紧张而略有僵硬。樱井示意继续前进，同时自己无意识地小幅活动一下右手食指，准备随时射击。

樱井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忽然后背一凉，下意识扭头。身后的枪口正瞄准自己。几乎出于本能反应，樱井迅速向左侧滚。突击枪的镭射光束接连击中身侧，沙土腾起，发出微小的声音。

连续射击维持数秒，戛然而止。樱井卧倒在地，查看周围情况。原田四肢瘫软趴在原处，脸朝下埋在沙子中，一动不动。

一个身影从右侧不起眼的小沙丘后站起。苍白的月光下，联邦军校的银色肩章即便附着薄薄的一层沙尘也不难辨认——本次实战演习唯一的中士，第二作战班支援人员，二宫和也。

樱井站起来，看着二宫将SIG-Sauer手枪枪口朝下，走过来的脚步毫不慌乱。

“樱井准尉。”如同在军校般，微微鞠躬致意。“抱歉，我本应按照指示在一公里外原地待命的。”

“啊，不。”樱井一瞬被噎得说不出其他话。

二宫无视事态紧迫，只是含笑地盯着樱井的眼睛。

樱井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这就是他不愿让二宫作为任务伙伴的原因。想让樱井翔出声向多年来的对手兼学弟二宫和也请求支援，门缝儿都没有。可惜，残酷的现实情况是，二宫非但提供了急需的支援，甚至救了他一命。

“樱井准尉？”

先前善意的行为，此刻不着痕迹的刁难，忽然让樱井无名火起。说就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句话而已，只当吃了一嘴香菜！

“谢谢！”

两个字猛然出口，僵硬地垂直落地，几乎砸出两个沙坑。音量比平时大了不止20分贝，在寂静的荒漠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二宫先是一愣，随即薄唇紧抿，肩膀因憋笑而间歇性地抖几下。樱井恶狠狠地瞪二宫一眼。于是后者抬起左臂假装擦拭前额的汗水，趁机把脸埋进臂弯，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

二宫的笑声不大，却洋溢着未曾听过的欢乐，还有一丝少年独有的轻快。樱井觉得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生气理由似乎不翼而飞，只是多少还有点窘迫。

樱井转身，将倒在地上的尸体拖入荆棘丛，拆卸下可利用的装备，大致分成两堆。

二宫走近蹲下，补充几件装备。随后拿出迷你信号探测器在原田身上搜寻。移动至右手手腕时，仪器的小红灯变为快速闪烁。

“这是？”

二宫没有作答，抽出军刀，从手腕中取出一枚皮下植入式微型贴片。

“内奸和兼具全球定位与无线通讯的装置。所以我们才会泄露行踪。”

“真正的敌人混进来了。”

虽然依照实战演习守则，在进入目标建筑物之前，两班之间的对抗一律采用荷枪实弹，但是所有学生携带的个人装备完全一样，第一作战班根本不可能拥有小型炮弹之类的重火力进攻武器。

“果然。目的是什么？”二宫和樱井对视一眼。“难不成？！”

“联邦国防部众多官员正就读于军校的子女。不论是死还是掳为人质，都将成为联邦的一根软肋。”

“必须尽快与总部取得联系。”

“恐怕敌人已经占领了唯一的通讯港，切断了这一地区的对外通讯。”樱井鼓捣一阵，将失灵的通讯设备扔到一旁。“若要夺回重兵把守的通讯设施，支援必不可少。”

“不可能了。我找到B组时，他们因遭到偷袭而四死两伤。而一班的通讯频率设置与我们不同，根本联系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

二宫忽然想起什么，瞟一眼樱井，又低下头，面露难色。樱井大致猜到二宫在动什么心思，侧头回避眼神接触，脑子里却开始飞速评估可行性。

二宫留意着樱井的表情，一边等待时机，一边斟酌如何开口。

“据我所知通讯港是近年落成的。在那之前，这里怎样与外界取得联系？”

“听说在约500公里外的绿洲附近有一座地下基地，两年前弃用。”

“我想这位兄弟不会介意我们借用他来时乘坐的车，来一趟沙漠短途兜风旅行。”
二宫从地上捡起狙击手的身份识别卡。

“我相信樱井准尉一定有办法。”
二宫挑挑眉，特意重读樱井二字，颇具挑衅意味。

“消息灵通的二宫中士也不必谦虚。”
樱井知道，若非特别关注国防部情报，二宫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和他想到一个点上。

“只有一条路了。所以，不闯一把吗？”

“乐意奉陪。毕竟你和我，是此刻联邦仅存的战斗力。”


——待续——

（磁石）回响 - I

一、

联邦历法124年11月22日清晨，矗立于广场的虚拟时钟巨型屏幕显示06:17:00，首都迎来冬日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阳光透过千疮百孔的大气层直射地表。高强度新型材料笼罩着联邦首都及其五大卫星城市，有效隔离了所有太空射线与地表残留的核辐射。

一个多世纪前，由于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机制失灵，地球生态环境遭遇巨变。只有不足5%的人幸存下来。他们在满目疮痍的故土上创建了三个主要政治实体。其中，位于亚欧大陆东端的人类分支建立起埃普西隆联邦。

一个世纪，对于不同时代而言，意义截然不同。如果说衡量原始人类进化的时间单位是万年乃至百万年，奴隶制社会和封建农耕文明是百年，那么，工业文明则缩短至五十年，科技文明甚至每十年便迎来一个节点。承载记忆的车轮不断加速。一不留神，眼下便成为过去，今日便已是昨日。因此，诞生且成长于和平年代的联邦公民，如今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125年前那起颠覆人类命运的重大事件时，唏嘘不已之中难免带着一丝回味遥远历史的情怀。

然而，即便是和平时代，联邦政府内部也不乏激烈竞争。在培养联邦未来军职要员的联邦军校内，更是如此。

联邦建立之初，国防部为培养和选拔英才，直接全面负责联邦军校事务。具备军事体系背景的申请者作为名义上的优先招收对象，实际上成为唯一生源。

为打破国防部对军事教育资源的垄断，前总统积极推动军校选拔制度改革。改革方案最终在国会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推荐制与考评制双轨并行，联邦军校自五年前起开始招纳各种背景的人才。

尽管传统类型的申请者丧失了一定优势，但是凭借自幼耳濡目染的熏陶和个人努力，他们在由知识考试、心理测试与体能考评共同构成的标准化入学资格评价体系中依然维持着明显优势，人数占据在校学生总数的75%以上，并在各年级大大小小的排名中遥遥领先。

其中佼佼者，当属四年级在校生兼学生会主席，现任联邦国防部部长膝下独子，樱井翔。

此刻，樱井翔正身姿笔挺、步伐稳健地穿越低年级教室走廊。在仔细熨烫过的军校制服上，象征荣誉的肩章在阳光下散发出微弱却迷人的光辉。

走廊中央边走边聊的三名一年级男学生下意识移动脚步，撤至一旁。

“喏，老板的小公子。”

刚入学时，总在不同场合听到这个称呼。伴随着一声“小公子”，一张张同他一样稚嫩的脸庞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调侃或冷嘲热讽。彼时的樱井目视前方不动声色，暗中咬紧了牙齿。

“看，樱井翔。”

透着雀跃的陌生声音打断了回忆。

樱井勾起嘴角。凭借三年的不懈努力，现在，他在联邦军校中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樱井向让道的一年级同学微微颔首，随即在这些秋季刚刚入学的新生眼中读到溢于言表的钦佩之情。

学习成绩出色，体能出类拔萃，出身显赫，举止庄重，礼仪周正，充满活力与感染力。无数溢美之词附着在“樱井翔”这三个字上，令人目眩神迷。

樱井来到走廊尽头，转身踏上台阶。螺旋状的白色大理石石阶平整光滑，一级一级地延伸向更高的地方。

透明龙涎香与麝香的淡香自上方下沉，拂过鼻尖，在空气中缓缓摇荡。这种香味，不会有错。樱井站定，抬起眼睛。

一名男学生单手插兜，撅着嘴哼唱着轻快的曲调，左右晃着脑袋，沿着楼梯小步蹦哒着往下走。左手手臂夹着一本封面磨得有些褪色的笔记本和两本大部头书籍：《宪法：国家权力与联邦制度——范例与解读》和《宪法：原则与政策》。

联邦军校作为未来政界与军界的试验战场，身处其中仍能做到轻松自如的学生，在樱井的印象中唯有一人——二宫和也。



二宫和也的出现从最初便引人注目。第一，二宫的父亲是国会第二大反对党党主席，部分政策主张与现任总统和国防部相左。即便借着选拔制度改革的福音，学校中出身反对派的学生也寥寥无几，二宫便是特例。第二，尽管入学年龄要求是17岁至23岁，但由于年轻申请人在涵盖心智成熟度与意志力的心理测试中往往表现欠佳，所以事实上，二宫是建校以来入学年龄最小的学生 ，迄今唯一一位年仅17岁就获得入学资格的申请人。

二宫和也的名号早在获得录取之后的暑假就传遍校内，当然也传到了正在加练攀岩的樱井耳中。只是这样缺乏实绩、略显单薄的初次印象早已在那个平凡枯燥的假期中，随着烈日下挥洒的汗水一同蒸发，在樱井的记忆之中难觅踪影。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樱井脑海中，是在那半年之后第一学期正式结束的下午。二宫和也的大名横扫11门学术必修课程榜单：8项科目位列首位，其中5项刷新了一年前樱井翔刚刚创下的最佳成绩纪录；其余科目全部挤进年级前5名。

那是樱井以一种略带刺痛的感觉，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二宫和也的存在。

消息如风暴般席卷全校。那时的二宫正在室内体操馆练习拳击。二宫来回切换步伐移动身体。上勾拳、摆拳、平勾拳或刺拳，力度与速度毫不松懈。攻击、躲闪、放松、移动、扭斗和反击，一次又一次。训练程序从全套基础动作一直运行到随机模拟对战，而二宫仿佛不知疲惫。随着太阳直射角度的变化，夕阳下拉长的清瘦身影延展至馆内一角。光影变幻，全部印在不知何时起站在那里的樱井眼中，令樱井不寒而栗。

新年假期期间，父亲将樱井叫到书房。

“前任总统也许正是要为这样的年轻人将来能在国防部谋求一席之地、插手军方要务而有意在体制内打开一个缺口。虽然现任总统与我们合作愉快，但在野党的势力也不容小视。”

“放心，父亲。”

事与愿违。随后三个学期，二宫不断刷新学术科目最高成绩记录，涵盖信息科技、机械工程、历史、哲学、政治学以及国际关系等。

自身足够出色并不足以确保第一，在竞争对手面前拥有相对优势也是关键因素。于是，守住属于樱井翔的绝对领域这个目标，成为了驱动着樱井的最强动力。

如同围棋对弈。樱井手执黑子，先发制人；二宫后手，静观其变，落子时胸有成竹。

男同学的热烈掌声，女同学娇俏的加油喝彩，教授或军官的认可与夸奖。对樱井与二宫而言，没有任何东西足以媲美两人隔空切磋时热血沸腾的感受。



三年级在校生二宫和也的脚步顿了顿，随后踏着寻常的步速走到与樱井同一级的台阶上。

四周的视线已经聚焦过来，夹杂着小声议论，看来已经围了不少想看热闹的一年级学生。冉冉升起的两颗军校新星，家族政治倾向存在冲突，简直是现实

“樱井准尉。”

二宫微微鞠躬，表情缓和。樱井点点头，转身离去。

无懈可击。这是后来谈及樱井与二宫在军校屈指可数的相遇场景时，当年的学生与教职人员所共同使用的描述词汇。

冷静，克制。这是樱井与二宫为应对外界质疑而时刻铭记于心的要点。只是那时，当事人未曾料到在军校时期培养起的默契将伴随他们走过漫长岁月。


——待续——